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
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原载1941年6月20日重庆版《星期评论》第29期)
七 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来。
我只觉得她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却红着脸,望着别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玉泉山回来,送H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认他在热爱着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恋爱。再说,H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缘木求鱼,毫无用处!”四弟默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叫他离H远点,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是我们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说:“老四也得自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母亲怫然说:“我们老四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处!”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家来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脸。
”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