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我做了三年的“监工”。秋天,看着工人们拆掉呆板的砖房;春天,又看着他们再造起来。
主人每个月给我五卢布,要我好好干。工人和工头挖空心思骗我,想方设法偷东西,而且是公开地偷,逮住他们时,他们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还对我的行为感到很奇怪,说:
“你这么卖力,好像不是拿五卢布,而是拿二十卢布似的。真搞笑!”
主人却怀疑我和他们是一伙的,这让我对他产生反感。但我并不生气。现在偷盗成风,主人自己手脚也不干净。每次集市结束后,主人巡视自己负责修理的铺子,见到那些留在那里的茶炊、食具、剪子,有时还有箱子、货物之类的东西,就对我说:
“列个清单,都搬到仓库里去!”
事后,他又把这些东西从仓库搬到自己家,还让我多次修改清单。
我觉得生活是一团乱麻,荒唐可笑。许多事情都是愚蠢的。比如,我们在秋天里修好的店铺,到了春天又淹在水里。几十年来,市场年年被水淹,房屋和街道年年被水冲毁。大家唉声叹气,如此周而复始。
我就这个问题去问奥西普,虽然我知道他常常会把我对他说的一些想法告诉主人,但我还是愿意和他说话。他觉得我很奇怪,瞎操心。我又跟他说,伏尔加河对岸的森林每年夏天都要发生火灾。进入七月份,浑黄的浓烟遮天蔽日。
“树林倒没什么,”奥西普说,“那是贵族的财产。村庄烧掉了才叫人痛心,每年夏天不知烧掉了多少村子,也许不少于一百座吧。”
我知道,在我遇到的人当中,这个老头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正想着,他又说:
“房子烧掉了可以再造,一个好庄稼汉死了就没法补救了!你看,阿尔达利翁、格里戈里,就这么死掉了!”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好奇地问他:
“你为什么会把我对你说的那些想法告诉主人?”
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这样做,是想让他知道你有危险的想法,让他管教你。我没有恶意,这是爱护你。你是通晓事理的人,但是魔鬼在你的脑子里作怪。你的想法太出格,我就要告诉你的主人,你小心点……”
“那我以后不和你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亲切地看着我说: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和我说,还能跟谁说?没人……”
我知道,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他是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每次我东南西北说着的时候,他似乎都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平静地说:
“我劝你进修道院吧,长大后好好安慰那些朝圣者。我看你不适应社会上那一套……”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生活的迷宫,很苦恼。
我刚满十五岁,有时觉得自己像中年人。因为我尝遍了人生的甘苦,读了各种书,不安地思考着各种问题,却没有办法和能力把这些问题梳理清楚。
我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两个人:一个人因太了解卑鄙龌龊的事而显得胆怯,渴望过一种与世无争、与书为伴的独居生活;另一个大量阅读了充满真实和智慧的书,受到过书的圣灵的洗礼,就像法国小说中的英雄,时刻准备和邪恶力量搏斗。
我常常在傍晚,从市场回来的时候,到山上的城墙边,欣赏伏尔加河对岸太阳西沉的景色。天空中,火红的河流奔涌不息;大地上,缓缓的河流时而红光闪闪,时而蓝波粼粼。有时,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艘巨大的载着囚犯的船,正被一只无形手不知道拖到什么地方去。
我感觉外国作家笔下的那种生活比我周围单调、迟缓的生活更高尚、更轻松,这激起我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的强烈渴望。
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上,舅舅雅科夫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一眼没有认出他。几年来,虽然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但是很少见面。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他这几年破产了,吃光用光了。他在一家拘留所当过副看守,后来被解职了,还差点惹上了官司。原因是看守生病的时候,舅舅就在自己的住所宴请犯人,很是热闹,而且一个犯人趁着夜色勒索助祭时,被当场逮捕。于是舅舅被解职,还遭到指控。后来犯人和看守都为他开脱,使他免于被追究。现在他没有工作,靠儿子养活。儿子是著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教堂唱诗班的歌手。
舅舅老多了,满身污渍,头发脱落,脸上布满了血丝。我很高兴和他一起谈话。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馆,靠窗坐下。他往杯子里倒酒,若有所思地说:
“哎,活了一辈子,蠢事干过,但不多。你喝吗?不要喝,来日方长。常和外祖父见面吗?他总不开心,好像要疯了。”
我问他关于犯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