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仲夏时节了。这是一个充满生机同时又是十分闷热的季节。一方面，树木比任何时候都要葱茏，另一方面，气温在升高，阳光日益强烈。

在炽热的阳光下，平原在喘息，山冈似乎被烤焦。一天之中，只有黄昏时分才是最可爱的时刻。轻轻的微风，悄然降临的露水，给被炎热困扰的人们带来了清凉。

这天黄昏，我来到果园里散步。

在桑菲尔德，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隐秘更清静的地方了。高墙、篱笆以及屏障一样的山毛榉，把它与四周隔离开来。暮色弥漫。万籁俱静。月亮慢慢爬上天空，撒下一地银箔般的清辉。我沉溺其中，流连忘返。

突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确切地说，那是雪茄的香味。

我转过身去，只见罗切斯特先生已经走到了果园门口。他径直走了进来，朝果园深处走去。这时，一只栖息的飞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下腰仔细地观察。

我站在一个隐秘的位置，四周都是常青藤，我想，他一定没有发现我。

我大错特错了。“简，过来看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吧。”他背对着我喊道。我只好按他的吩咐走到他身边。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只罕见的翅膀鲜艳的飞蛾。

飞蛾很快就飞走了。我打算回房间里去。

“这么美好的夜晚，难道愿意白白让它浪费掉吗？”罗切斯特先生说道。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不想在这个时刻和他单独在一起，可是，又找不到借口来拒绝他。

我和他沿着两旁都是月桂的小径朝前走去。

“简，夏天的桑菲尔德是个多么可爱的地方，你不觉得吗？”

“确实如此，先生。”

“我看出来了，你喜欢这里，你和菲尔菲克斯太太以及阿黛勒建立了难舍难分的友谊。”他停顿了一下，“如果让你们分离开来，一定非常痛苦。”

事实确实如此。我不否认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分离的时刻就要来临。”他说道，“简，非常抱歉，你得离开桑菲尔德。”他的话让我怔住了。尽管早在意料之中，对我来说，这消息仍是一个打击。

“这么说，你就要结婚了。”我很快就镇静下来，问道。

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他的婚礼将在下个月举行。他还告诉我，他已经给我在爱尔兰的一个村庄里找到了新的职位。

“简，你不反对乘船吧？”他说。

“乘船倒没什么，最大的烦恼就是路途遥远，再说，它和英格兰，和桑菲尔德，”我鼓起勇气说道，“还和您，先生，隔着大海。”

一想到那横亘在英格兰和爱尔兰之间的大海，我就寒心不已；让我寒心的，还有那世俗的地位和财产，归根结底，是它们把罗切斯特先生与我隔离开来。假如我拥有英格拉姆小姐那样的美貌和地位，我相信，我一定能够赢得他的爱。

我感到我的嗓音在颤抖，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

“简，我从不去爱尔兰，你走后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感伤，“我的心会为此而流血，至于你——不会忘记我吧？”

我怎么会忘记呢？永远不会！

我哭泣起来。此刻，我多希望从未来过人世，也从未来过桑菲尔德，只有这样，我才能避免与一个高贵的灵魂认识，避免同一颗独特的心灵交往，啊，也惟其如此，我才不会饮下这痛彻心肺的苦酒。

“简，留下来吧，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罗切斯特先生突然把我搂在他的怀里。我奋力挣扎着。

“你以为我会留下来吗？”我大声说道，“你就要和你的新娘结婚了，留下我做什么呢？难道做一个你生活里无足轻重的人吗？告诉你吧，尽管我没有财产和地位，也没有娇美的容貌，但我一点也不卑微，在上帝面前，我和你们的生命其实一样平等，我和你们一样有着丰富的情感，我的生命与情感同样需要尊重！”

罗切斯特先生放开了我，直直地站在我面前。

“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他几乎咆哮着说道，“我对英格拉姆小姐会有爱情吗？她对我会有爱情吗？根本没有！我不会娶她的！简，你知道吗？尽管你贫穷，而且相貌平平，但你未被世俗污染，不仅如此，你还聪明善良，我爱的其实就是你！我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你！”他的语气柔和下来，“简，我要娶的是你！”

“先生，你是在演一幕闹剧吧？”我不无嘲讽地问道。

“简，安静下来吧，你太激动了。”他说。

七叶树下面有凳子，罗切斯特先生让我坐下来，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夜晚的微风在树林里轻轻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中，可以清晰地听到远处夜莺的歌唱。罗切斯特先生温柔地注视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还在怀疑我吗？一点也不相信我？”

我没吭声。我担心这是他设计的一个圈套，像上次他扮演吉卜赛女人一样。

“简，请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吧。我必须拥有你——完全拥有你！”他的声音是那样坚决。

我的怀疑开始动摇。

“你真的爱我吗？真的希望我做你的妻子吗？”我问道，“罗切斯特先生，让我看看你的脸，转过去，让它朝着月光。”

皎洁的月光下面，眼前的这张脸焦急不安，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坚定的光芒。

“是的，我可以发誓！”他说，“简，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吧。”

这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吗？那么，还犹豫什么呢？

“我愿意，先生，我愿意嫁给你！”我说道。

他把我再次搂在怀抱里，他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脸，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简，使我幸福吧——我也会让你幸福的。”

那一刻，那感觉实在奇妙极了！仿佛从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暖流源源不断地涌来，将我环绕其中。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夜很深了，紧紧相拥的我们却浑然不觉。

天气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刚才的微风变得狂野起来，七叶树在风中扭曲着，呻吟着。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便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们该回去了。”罗切斯特先生提醒我。

“简，我真希望可以和你一直坐到天亮。”他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我在心里说道。

大雨倾盆地下起来了，我和罗切斯特先生沿着小径奔跑，穿过庭院，回到大厅里。我们已经浑身湿透。罗切斯特先生赶紧摘下披巾，给我抹去头发上的水珠。

“晚安，我的简！”他说，然后又一次将我搂在怀里。

也许是夏夜骤然而至的雨点把菲尔菲克斯太太惊醒了，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从罗切斯特先生的怀里抬起头，刚好看见她吃惊地站立在那里。眼前的这一幕，让她的脸色苍白，十分难看。

菲尔菲克斯太太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会不会产生误解呢？我感到了心中的不安。我知道，现在无法向她解释。我朝她笑了笑，然后，赶紧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