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当她站起身来,重又看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焦土瓦砾时,她高高地昂起头,与青春、美丽和含蓄的柔情融为一体的某种气韵已从她脸上永远消失。过去的已经过去。死了的不再复生。昔日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不能追回。就在斯佳丽把沉甸甸的篮子挎上胳膊的时候,她已下定了决心,勾画好了自己的生活蓝图。
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往前走。
在今后的五十年里,整个南方不断有女人眼里带着凄苦的表情回首往事,缅怀消失的时代,思念死去的男人,从内心深处唤醒那些徒增伤感的记忆,怀着痛苦的自豪感忍受着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拥有这些记忆。然而,斯佳丽决心不再回首。
她凝视着烧黑的基石,眼前最后一次浮现出十二棵橡树庄园昔日的丰姿,豪华而骄傲,象征着一个阶层以及这个阶层的生活方式。然后,她沿着大路朝塔拉庄园走去,沉重的篮把简直要勒进她的肉里去了。
饥饿又在噬咬她的空肚子,她大声说:“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方佬休想把我整垮。我要挺住,等熬过了这一关,我决不再忍饥挨饿。也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挨饿。哪怕去偷、去杀人——请上帝作证,我无论如何也不再忍饥挨饿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塔拉庄园是那样安静,那样与世隔绝,就像《鲁滨逊漂流记》里的荒岛。虽然这里离外部世界仅数英里,然而好像有连绵千万里的惊涛骇浪把塔拉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隔开,甚至把塔拉与邻近的庄园隔开。那匹老马死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惟一的交通工具也没了。要步行数英里累人的红土路,既没时间也没精力。
在累断脊梁的日子里,为了获取食物得拼死拼活地干,还得无休止地照顾三个年轻女子,斯佳丽有时候发现自己在侧耳盼望听到熟悉的动静:下房里黑人小孩的尖笑声,大车从地里回家来的嘎吱声,杰拉尔德的坐骑穿越牧草地时飞奔的嘶鸣声,马车驶进庭院的辘辘声以及来闲聊的邻居打发下午时光的谈笑声。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没有红土扬起的烟尘通报宾客的来临。在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红土田野中,塔拉不啻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别的地方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吃定心饭、睡安稳觉。别的地方的姑娘们穿着三度翻新的衣裙快乐地与人调情,唱着《无情战争结束后》。几个星期前她也唱过这支歌。有的地方仍在打仗,大炮在轰鸣,城镇在燃烧,男人们躺在医院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中,伤口在腐烂。有的地方,军队光着脚板、穿着脏兮兮的土布制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又饿又困,那是知道大势已去绝望之余的困乏。而在佐治亚的有的地方,丘陵山岗上是清一色的蓝军服,那里已是兵强马壮的北方佬的天下。
塔拉以外有战争,有另外一个世界。但是在庄园里,战争和另一个世界都不存在,除非是在回忆中,当这些回忆乘疲惫之隙进入脑际时,必须把它们赶走。全空和半空肚子的需求已把外部世界挤到了次要的位置,生活已成为两个相互关联的概念:食物和怎么去弄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的记忆力比脑子强?斯佳丽能抑制住悲伤,却无法抑制住饥饿。每天早晨她似醒非醒地躺着,在记忆把战争和饥饿带回到她脑海中之前,她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期待着闻到煎熏肉和烤面包卷的浓香。每天早晨她都使劲地嗅着,真的想嗅到那些馋人的香味,嗅着嗅着便醒过来了。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红薯、花生和牛奶,但是就连这些寒酸的食品也一直不够多。一天三次见到这些东西,总使她的记忆闪回到以前的日子、往日的膳食、烛光明亮的餐桌和香味四溢的饭菜。
想当年他们对食物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实在是太浪费了!面包卷、软烤饼、玉米松饼、鸡蛋烙饼,每件上面都有大滴大滴的黄油掉下来——进餐时全都摆在桌上。餐桌的一端是火腿,另一端是炸鸡;炖白菜漂浮在色彩斑斓的油汤里,蚕豆在花色鲜艳的瓷盆里堆成了小山;还有炸笋瓜、焖秋葵、稠得可以切成块的胡萝卜奶酪酱。甜点心有三种,可以任意挑选:巧克力千层酥、香草杏仁果冻、奶油蛋糕。想起这些美味佳肴,她就禁不住泪流满面(死亡和战争都不曾使她掉泪),她那老是咕咕叫唤的空腹就会恶心难忍。过去黑妈妈一直为她胃口不好而忧心忡忡,现在这个十九岁的女子食欲大振,加之以前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劳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能吃当初的四倍。
在塔拉庄园,不光是她一个人的食量成了伤脑筋的问题。无论她朝哪边看,都是一张张饥饿的——黑的和白的脸。要不了多久,卡丽恩和苏埃伦将开始狼吞虎咽,伤寒病人在复元期大都如此。小韦德已经开始拉长调子抱怨:“我不喜欢吃红薯。我肚子饿。”
其他人也略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