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人报:“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忙站起身说:“我从后院子走吧,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她道:“这就奇了,好好儿的怎么怕她起来了?”林黛玉急得直跺脚,悄悄说道:“你瞧瞧我的肿眼睛,她又该拿我取笑开心了。”宝玉听说,忙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从后院出去了。凤姐从前门进来,问宝玉道:“好些了么?想吃什么,叫人到我屋里取去。”随后,薛姨妈也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人来了。
到掌灯时分,宝玉才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接着,几个有年纪平时常来往的媳妇,听说宝玉挨了打,都进来请安。袭人连忙迎出来,悄声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二爷才睡着。”说着,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下来,倒茶给她们喝。那几个媳妇都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对袭人说:“等二爷醒来了,你替我们问候一声吧。”
袭人应下了,送她们出门。刚要回转,只见王夫人差了个婆子来,说是“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去”。袭人听了,想了一下,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呢,你们好好在房里,我去去就回。”说完,同那婆子一起出了园子,来到上房。王夫人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到来,问道:“你随便叫个人来就罢了。你丢下他来,谁服侍他呢?”袭人见问,忙赔笑道:“二爷才睡下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会服侍二爷了,太太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要吩咐,打发她们过来,怕一时听不明白倒耽搁了。”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要吩咐的,只问问他这会儿疼得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过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后,比先前好些了。之前疼得躺不安稳,这会儿睡沉了,可见好多了。”
王夫人又问:“吃过东西了没有?”袭人道:“老太太叫人送来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着干渴,要喝酸梅汤,我想那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挨过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得那热毒热血存在心里,倘若吃下这东西去激在心里,再弄出什么大病来,可怎么办呢。因此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着吃了半碗,又嫌不香甜。”王夫人道:“哎哟,你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香露过来,原是要给他点的,我怕他胡糟蹋了,就没递过去。既然他嫌那些玫瑰膏絮烦,就把这个拿两瓶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就香得不得了呢。”说着,便唤彩云将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说:“只拿两瓶吧,多了他也是白糟蹋。等不够时再要,再来取也不迟。”彩云听说,去拿了两瓶,递给袭人。袭人一看,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另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道:“好贵重的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装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贡品,你没看见那鹅黄笺子?你好好替他收着,别胡糟蹋了。”
袭人应了,正要走时,王夫人又叫道:“站住,我想起一句话要问你。”袭人忙又回转。王夫人见身旁无人,便问道:“我隐约听见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说了?如果听见了什么,说给我听听,我也不会吵出来叫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说这事,是为二爷霸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人,因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为这个,也还有别的缘故。”袭人道:“别的缘故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在太太面前斗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往下说。”袭人笑道:“太太不生气,我就说下去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要生气的,你只管说。”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让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管,将来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呢。”王夫人一听此话,便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由不得对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你明白这些。这些话跟我的心一个样。我何尝不知道管教儿子?先前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的?难道我如今倒不知道管儿子了?只是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总共就剩了他一个,他长得又单弱,况且老太太拿他当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若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病了,到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才纵坏了他。我常掰着口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当时他好了,过后还是不相干,硬要吃了亏了才罢了。若是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不由得滚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