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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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着的凳子是一张软垫矮凳,就靠着大理石壁炉架附近。那张床就在我面前,我的右边是黑黢黢的大立柜,柜上柔和斑驳的反光使柜板上的光泽变幻不定。我的左边是关得严密无缝的窗户,窗子间是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整个房间,使它们更显得空空荡荡、威严肃穆。

我不能肯定她们是不是真的锁了门。因此,当我敢走动时,我就起身过去看了看。哎呀,真锁上了,比牢房锁得还紧。返回时,我必须从大镜子前走过。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向镜子深处望去。在那片影像里,一切都比现实显得更加冷漠、阴沉。里面那个陌生的小家伙正盯着我,昏暗中,显出苍白的脸庞和胳膊。一切都静止不动,唯有那双熠熠闪亮的、带着恐惧的眼睛在转动,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我觉得它像半人半仙的小幽灵,正如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常出现在荒野中夜行的人们面前。我回到了我的凳子上。

这时我信起迷信来了,但还没到完全不知所措的地步,我的血液依然沸腾着。造反奴隶那种果敢的心情还在激励着我,要我向灰暗的现实低头,首先必须抑制住我对那如潮往事的回忆。

约翰·里德的粗暴,他姐妹们的傲慢,他母亲的厌恶以及佣人们的偏心,全都浮现在我乱糟糟的脑海里,就像一块沉渣在污井里翻腾。为什么我总受苦,总受欺侮,总挨骂,总受指责呢?为什么我总不讨人喜欢呢?为什么我竭力想赢得他人的好感却总是徒劳呢?伊莉莎虽任性自私却受到尊敬,乔治亚娜好使性子、说话刻薄、爱挑刺找岔、盛气凌人,却总得到纵容。她的美貌、红润的面颊、金色的鬈发,可以说人见人爱,她因为美就没有过错了?至于约翰,没人管,更不用说受罚,他扭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麻雀,让狗咬羊,随便摘温室里的葡萄,掐断花房里珍贵花木的幼芽,还把他母亲叫“老姑娘”,有时还嘲弄她与他一样黑的皮肤,蛮横地不听她的话,经常撕毁她的丝绸衣服,但他仍是她的“心肝宝贝”。我不敢出一点错,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可仍被说成淘气、讨厌、阴里阴气、鬼里鬼气,从早晨被骂到下午,从下午被骂到晚上。

我的头因挨打和跌倒仍在流血,约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虐待的反抗却被百般责难。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我的理智在说。在痛苦的刺激下,它一下子成熟了,变得坚强有力。同样被激起的决心告诉我要采取某种非常手段,比如离家出走,若不行就用不吃不喝、活活饿死来摆脱这难以忍受的压迫。

那个阴森森的下午,我的心灵是多么惶惶不安啊!整个大脑是多么纷乱如麻,而内心又是多么愤懑与不平啊!可是这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盲目无知啊!我找不到内心这个无休止出现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我如此受苦。现在,隔了这么久——我不愿说这是多少年以后我才看清的一点。

我是盖茨黑德府上一根不和谐的弦,在这儿我和谁都不像,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们或是她家中的佣人都不和谐。如果说他们不喜欢我,实际上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也没有必要去爱护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家伙,一个无论性格、地位和爱好都与他们极不相同的异己分子,一个既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又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害人精。我知道,如果我是一个残暴但伶俐、粗心但勤奋。顽皮但漂亮的孩子,即使是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对我更宽容些,她的孩子们也许会对我更热情更亲近些,佣人们也不至于总把我当作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红房子的光线渐暗。已是四点多钟了,阴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仍在不断地敲打着楼梯上的窗户,风仍在房后的树林中呼啸。我越来越冷,都快冻僵了,我的勇气也在消失。往常那种屈辱感、自卑感、灰心丧气的情绪浇灭了我已微弱的怒火。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如此吧。刚才我怎么想的,竟然想把自己饿死?这当然是罪过,我配死吗?是不是因为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去处?有人告诉我里德先生就埋在那儿,这念头又使我回想起他来,我越想越害怕。我记不起他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我舅舅——我母亲的兄弟——他收养了我这个孩子,在弥留之际,他让里德太太答应要像对亲生孩子一样抚养我。里德太太或许以为她遵守诺言了。我敢说就她的本性而言,她做到了。但她怎么会真心喜欢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家而在丈夫死后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外来人呢?为了勉强许下的诺言而不得不去充当一个她无法喜爱的陌生人的母亲,眼看着一个不合群的外来人永远地硬挤在家人中间,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烦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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