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飞就飞到一座楼房的绿漆栏杆上。栏杆对面是一个大房间,隔着窗户往里看,许多阔气的人正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铺的布白得像雪。刀子,叉子,玻璃酒杯,大大小小的花瓷盘子,都放出晃眼的光。中间是一个大花瓶,里边插着各种颜色的鲜花。围着桌子的人呢,个个红光满面,眼眯着,正在品评酒的滋味。楼下传来声音。它赶紧往楼下看,情形完全变了;一条长木板上,刀旁边,一条没头没尾的鱼,一小堆切成丝的肉,几只去了壳的大虾,还有一些切得七零八碎的鸡鸭。木板旁边,水缸,脏水桶,盘、碗、碟、匙,各种瓶子,煤,劈柴,堆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屋里有几个人,上身光着,满身油腻,正在弥漫的油烟和蒸气里忙忙碌碌。一个人脸冲着火,用锅炒什么。油一下锅,锅边上就冒起一团火,把他的脸和胳膊烤得通红。菜炒好了,倒在花瓷盘子里,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接过去,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由楼上传出欢笑的声音,刀子和叉子的光又在桌面上闪晃起来。
画眉就想:“楼下那些人大概是有病吧?要不,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火旁边烤着呢。他们站在那里忙忙碌碌,是因为觉得很有意义很有趣味吗?”可是细看看,都不大对。“要是受了寒,为什么不到家里蒙上被躺着?要是觉得有意义,有趣味,为什么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菜做熟了为什么不自己吃?对了,他们是听了穿白衣服的人的吩咐,才皱着眉,慌手慌脚地洗这个炒那个的。他们忙碌,不是自己要这样,是因为别人要吃才这样。”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做菜机器,心里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一些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些儿意义,没有一些儿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展翅就飞起来。飞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僻静的胡同,从那里悠悠荡荡地传出三弦和一个女孩子歌唱的声音。它收拢翅膀,落在一个屋顶上。屋顶上有个玻璃天窗,它从那里往下看,一把椅子,上边坐着个黑大汉,弹着三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站在旁边唱。它就想:“这回可看到幸福的人了!他们正奏乐唱歌,当然知道音乐的趣味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快乐到什么样子。”它就一面听,一面仔细看。
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又想错了。那个女孩子吧,越唱越紧,越唱越高,脸涨红了,拔那个顶高的声音的时候,眉皱了好几回,额上的青筋也胀粗了,胸一起一伏,几乎接不上气。调门好容易一点点地溜下来,可是唱词太繁杂,字像流水一样往外滚,连喘口气也为难,后来嗓子都有点儿哑了。三弦和歌唱的声音停住,那个黑大汉眉一皱,眼一瞪,大声说:“唱成这样,凭什么跟人家要钱!再唱一遍!”女孩子低着头,眼里水汪汪的,又随着三弦的声音唱起来。这回像是更小心了,声音有些颤。
画眉这才明白了,“原来她唱也是为别人。要是她可以自己作主张,她早就到房里去休息了。可是办不到,为了别人爱听,为了挣别人的钱,她不能不硬着头皮练习。那个弹三弦的人呢,也一样是为别人才弹,才逼着女孩于随着唱。什么意义,什么趣味,他们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乐器,心里很不痛快,就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一些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些儿意义,没有一些儿趣味。
画眉决定不回去了,虽然那个鸟笼华丽得像宫殿,它也不愿意再住在里边了。它觉悟了,因为见了许多不幸的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怜的。没意义的唱歌,没趣味的唱歌,本来是不必唱的。为什么要为哥儿唱,为哥儿的姊妹兄弟们唱呢?当初糊里糊涂的,以为这种生活还可以,现在见了那些跟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就越想越伤心。它忍不住,哭了,眼泪滴滴嗒嗒的,简直成了特别爱感伤的杜鹃了。
它开始飞,往荒凉空旷的地方飞。晚上,它住在乱树林子里;白天,它高兴飞就飞,高兴唱就唱。饿了,就随便找些野草的果实吃。脏了,就到溪水里去洗澡。四外不再有笼子的栏杆围住它,它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候,它也遇见一些不幸的东西,它伤心,它就用歌声来破除愁闷。说也奇怪,这么一唱,心里就痛快了,愁闷像清晨的烟雾,一下子就散了。要是不唱,就憋得难受。从这以后,它知道什么是歌唱的意义和趣味了。
世界上,到处有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都市,山野,小屋子里,高楼大厦里。画眉有时候遇见,就免不了伤一回心,也就免不了很感慨地唱一回歌。它唱,是为自己,是为值得自己关心的一切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它永远不再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的高兴而唱了。
画眉唱,它的歌声穿过云层,随着微风,在各处飘荡。工厂里的工人,田地上的农夫,织布的女人,奔跑的车夫,掉了牙的老牛,皮包骨的瘦马,场上表演的猴子,空中传信的鸽子……听见画眉的歌声,都心满意足,忘了身上的劳累,忘了心里的愁苦,一齐仰起头,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歌声真好听!画眉真可爱!”
1922年3月24日写毕
原载《儿童世界》二卷十一期,署名叶绍钧,收入童话集《稻草人》,原题为《画眉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