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某一件事,记得以前也曾发生过,记得鲁迅先生对此说过话,就怀念起鲁迅先生来。这样的情形,在我是常有的。
举个例子。近几年来,中学生的语文程度差,使许多人感到忧虑。有人说,中学生的语文程度所以差,由于不读或者少读古文。他们还把鲁迅先生拉来作证,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不是由于他古文底子厚吗?被他们拉来作证的人还不少,其中也有我。我读过古文,教过古文,都不能抵赖,若说写文字,那么我为了摆脱古文的影响花过多少力气,可真没法细说。这种“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论点,其实早已有过,并不是什么新创造。我想起鲁迅先生曾经批驳过这种论点,就请人帮我翻检出来,原来在《写在〈坟〉后面》里。鲁迅先生是这样说的:
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
这里所说的“字句”和“体格”是指文字形式,“古老的鬼魂”是指思想内容。主张中学生读古文的人当然都会说:读古文是让学生效学古人的章法和词藻,并不要学生承受古人的思想。可是形式和内容怎么能截然分开呢?如果在效学形式的同时,把内容也一股脑儿承受下来了——让那些“古老的鬼魂”压在肩膀上还不觉得气闷的沉重,想不到有挺一挺脊梁摆脱它的必要,这不是更糟糕吗?
就是形式,鲁迅先生也不主张向古文学习。在同一篇文章里,他说:“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他认为自己的文章还须要改革。他说:“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鲁迅先生又这样不留情面地解剖自己,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弱点而殷切地寄希望于青年。这种诚恳的态度实在使人感动。
鲁迅先生这篇文章写在五十四年前。在同时代的人中间,鲁迅先生的确比别人敏感。有许多事,别人才有一点儿朦胧的感觉,他已经想到了,并且想得比别人深。因而在遇到某一件事的时候——譬如在听见有人主张用读古文的办法来提高中学生的语文水平的时候,我又不免想起,要是鲁迅先生现在还活着,不知道他将说些什么。
1980年11月27日作刊于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