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弦,你为什么不迟死半年?如果你迟死半年,就可以亲眼看见北平的解放。那时候你的激动跟欢喜一定不比青年人差,你会和着他们的调子歌唱,你会效学他们的姿态扭秧歌。在解放军入城的那一天,你会半夜里睡不着觉,匆匆忙忙的起来,赶赶紧紧的穿好衣服,参加在欢迎队伍里,从西郊跑进城,在城里四周游行,一整天不嫌疲劳,只觉得新生的愉快没法尽情表现,像张奚若先生那样。你为什么不迟死半年?
佩弦,你为什么不迟死八个月?如果你迟死八个月,我就可以在北平跟你会面。按照你“每事问”的老脾气,你一定急于问我一路上看见的情形。我就要告诉你,在山东走了十多天,看见了真个站起来了的人民,看见了真个作“义战”的军队,看见了真个当“公仆”的官吏。这些人都是全新的,以往历史上绝对没有过。这由于全部人民解放事业就是个范围非常之广的教育课程,从实际出发,以新哲学为指导原理,土生土长,实事求是;大家在这个课程中自我教育,相互教育,才把品质改得那么好,提得那么高。你一定乐于听这些话,还要问这个,谈那个,一连几个钟头不厌不倦。你为什么不迟死八个月?
佩弦,你为什么不迟死十年二十年?如果你迟死十年二十年,不说别的,单说大学中文系方面,你一定可以有你的一份特殊贡献。要批判的接受文学遗产,你的精密的分析跟还原的检察都是必要的基础。你在这上头做了多年的功夫,已经有好些成绩,再加上生活跟思想从现实方面受来的影响,一定会越来越精深。我国向来没有一部像样的文学史,从现在的观点说,文学史更要另起炉灶。你有充分的学力,加上不断长进的识力,有资格写一部全新的文学史。你为什么不迟死十年二十年?
佩弦,你末了儿一次参加座谈会的谈话使我永远不忘。你说你乐意改变自己,可是得慢慢儿来。我自以为能够料知你的心意。你大概是这么想的:大家嚷改变就跟着嚷,这是容易不过的事儿,但是跟实际没有多大关系。生活跟思想既然成了习惯,要去掉那些不良的成分,取得那些优良的成分,就得养成新习惯。新习惯的养成是一点一滴的,是实践的,不是说说想想的,不能不慢慢儿来。惟有慢慢儿来,所谓改变才能在身上生根,才能使自己真个受用。你其实早已在那里慢慢儿来,你的行诣跟著作都可以证明。痛心的是你说了这句慢慢儿来的话之后,再不容你慢慢儿来了!
佩弦,我到了你清华寓所的书房里。嫂夫人说所有陈设一点儿没有动。我登门不遇永不回来的主人,心里一阵酸,可是忍住了眼泪。后来北大十几位朋友邀我们小叙,我喝多了白干,不记得怎么谈起了你,就放声而哭,自己不能控制。为你,就哭了这么一次。我还没有去万安公墓,秋凉时候总得去看一看。
原载《人民日报》(1949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