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寻常写封信,右手握着笔,便快快地移动,——头微微地侧着,有时舌端舔着上唇——从头至尾,决没有一刻停留,下一会思索的工夫。现在这封信,他觉得关系的重大,什么都比不上。自己是怎么一种心情,要借这封信去传达?是怎么一种言语,应该显露在这封信上?他自己简直糊糊涂涂,弄不明白。他早上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的想念和大海里的波浪一般,继续不断,而且同时并作。他总希望有一个波平浪息的时候,这变动迁流的海,顿时化为智慧的泉源,能够去解决他那糊涂不明白的疑问;可是永永做不到。他自己想,不写这封信吧;但是又觉得有一种伟大而不可抵抗的力促迫着他,仿佛说,“你要使你的灵魂有归宿,你要认识生命的真意义,非写这一封信不可。”他屡次被这个使令催促着,自觉拗它不过,这一天硬着头皮,决定写这一封信,但是他那疑问终竟还没解决。写是决定写了,然而写什么呢?因此他寻常写信很迅速的惯技,此刻竟有了例外。
暖烘烘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帘里射进来,熏得他有些醉了。窗外墙上,开满了红蔷薇,微风吹着,时有二三花片寂寂地落下。蜂儿从花心里飞出来,发出一种催眠的声音——这是惟一的声音了,此外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脉搏的跳动。他这时候什么都像在梦里,环绕他的四周,他也辨不出是美丽,是闲适,或者是无聊,是沉寂;他只对于将要写的这一封信的受信人艳羡,爱慕,想象,猜度……总而言之,种种心绪都集中在伊身上了。
他那紊乱茫昧的思念,实在不容易抽出一个头绪来;蜂儿催眠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意来扰乱他的思路。映到他眼睛里,只有一幅印着美丽的小花的信笺,承着太阳,反射出光彩的白,像是个晴光万里的大海。但是他没有指南针,打从哪个方向去呢?
他知道涵青失败的事实:原来涵青先曾写信给伊。后来得伊一封回信,大略的意思是“你情愿爱护我,珍惜我,永永不改,直到有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我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你的见解错了!”涵青就此绝望了。
他想涵青这样的爱慕,是世俗的,卑下的,不光明的,不人道的,这封回信正是他最适宜接受的一种教训。他又想他若去信,也要得到类似的回信么?这个怎么担当得起?同时那伟大而不可抵抗的力又在那里鼓舞着他道,“你岂是和涵青一样的心思?你要使你的灵魂有归宿,你要认识生命的真意义,非写这一封信不可。”他才迷迷糊糊地自信,以为失败是决不会逢到的,只须写就这封信,便是成功的第一阶级。但是怎么写呢?写什么呢?
蜂儿催眠的声音依旧响着。蔷薇枝上飞来了几只小鸟。它们修剔着自己的羽毛,相对叫一会。这声音清脆美妙,合着自然的呼吸,又表出玄秘的恋爱。叫了一会,有一只回头看一看他的伴侣,自己先飞到别枝上去。其余几只也就振翅跟着。花枝受了震动,花片零零乱乱地落下来。他依旧握着笔,对着信笺出神,益发觉得沉沉如醉。那思想的引导者——理智——深深潜伏,绝对不能做他的帮助。可是那伟大而不可抵抗的力独给他充量的帮助,非但促迫他,鼓舞他,而且指导他了。他辨认那印着美丽的小花的信笺,仿佛有许多真挚的情思,华妙的辞令在上边。他那握着笔的右手快快地移动了;和他平时的神态一样,头微微地侧着,舌端舔着上唇。
三天之后,他得到回信了。这封回信,他十二分的热望着;但是又很惧怕接着它,因而懊悔,不该冒昧去信。然而回信终竟来了。里面大概说:“你的见解错了!你看我做超人,我自知并不是超人,而且谁都不是超人。我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罢了。你要求超人容留你的灵魂,我既不是超人,怎能容留你的灵魂?”
1920年5月16日写毕┆
原载《时事新报·余载栏》(1920年7月30日),当时题为《“你的见解错了!”》,署名圣陶;后又载《新潮》二卷四号时,改题为《两封回信》,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