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4)

忏悔录[电子书]

这一次,我真正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的决定坚持下去。我敢说,我的这种态度和促使我采取这个决定的那种感情完全一致。从那一刻起,我就仅仅通过一个真正的儿子的眼睛,去看我所热爱的这位妈妈了。据我观察,她私下里并不赞同我的这一明确决定,但她从来没有采取任何手段让我放弃这个决定,无论是婉转的言词,温情的表示,或者任何巧妙的诱惑。这些都是一般女人善于使用的,既无损于自己的体面,又常常无往而不胜。

我不得不转而寻求一种独立于她之外的命运,但又想象不出来该去向何方,于是我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完全在她身上来寻找出路。结果,我是如此的投入,以至于几乎将自己都遗忘了。我热切地盼望能看到她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我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这个愿望上面。她想要把她的幸福同我的幸福分开,这么做是没用的,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都会把她的幸福看成自己的幸福。

这样,我内心深处通过学习知识而种下的善的种子,在我遭遇不幸时开始萌芽,只等逆境的刺激便会开花结果。我这种完全无私的愿望的第一颗果实就是摒弃仇恨和嫉妒,哪怕那个人曾经夺去了本应属于我的位置。进而,我还真诚地渴望同这个青年人结为亲密的朋友。我要培养他,教育他,使他认识到他的幸福,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让他配得上这样的幸福。总而言之,我要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就像阿奈在同样的情况下为我所做过的那样。可是,我比阿奈差远了。虽然我的性情比较温和,懂的也比阿奈多一些,但我既不像阿奈那样冷静和有耐心,也没有阿奈那种能够赢得别人尊敬的人格魅力,如果要想取得成功,这些是必不可少的。我在那个青年人身上所发现的优点,也没有阿奈在我身上发现的那么多,例如:温顺,热情,感恩,特别是自知需要别人的教导,而且丝毫没有从中获得益处的想法。这一切他都不具备。而在这位我所要培养的青年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学究,除了空谈什么也不会。他呢,自以为是这个家里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他总是根据他干活时的声势来衡量他自己在家里所做的工作,所以他认为他的斧头和铁镐比我那几本破书有用得多。从某方面来说,他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简直能把人笑死。他总是在农民面前充乡绅。不久他也如此对待我,最后甚至对妈妈也是这种态度了。他认为他那温赞里德的名字不够尊贵,便抛弃了那个名字,自称德·古尔提叶先生,后来他就是以这个名字而在尚贝里和在莫里昂讷名声大噪,那是他结婚的地方。

总之,这位显赫的人物很快就在家里变得不可一世起来,而我则是微不足道的。当我不幸惹恼他的时候,他不责备我,反而迁怒于妈妈。我惟恐他粗野无礼地责怪妈妈,只好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每当他洋洋自得地劈柴的时候,我不得不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老老实实地欣赏他的高超本领。其实,这个小伙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他爱妈妈,因为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她。他甚至对我也没有什么恶感。当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也会坐下来温顺地听我们说话,并且很爽快地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蠢人,当然此后他很快就会再做一些新的蠢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理解力很有限,品位也很低级,有的道理很难同他讲得通,和他在一起也极其不自在。他既占有了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居然为了寻找新的乐子,和一个红头发的、老掉了牙的女仆发生了关系。这是妈妈最讨厌的一个女仆,而且对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当我觉察到这桩新近发生的私通事件以后,简直愤怒了。但是,与此同时,不久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让我伤心欲绝的事,这件事比以前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使我气馁,那就是妈妈对我越来越冷淡了。

妈妈虽然赞成我克己复礼的决定,但是我知道,这是一般女人绝不肯饶恕的,尽管她们表面上装出一副完全接受的样子。她们之所以这样做,与其说是由于她们本身的情欲不能得到满足,不如说是由于她们认为这是对她们的漠不关心。即使是最通达事理、最想得开、情欲最淡薄的女人,当一个男人——哪怕是她最不在乎的一个男人——能够占有她却婉言谢绝了她的美意,那就是对她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罪过。这条原则概莫能外。我之所以克制情欲纯粹是出于道德和热爱妈妈尊敬妈妈的缘故,但这却让妈妈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不像以前那么强烈和纯真了。从那时起,和她在一起,我再也找不到从前那种最亲密无间的甜蜜和幸福了。她偶尔只是在对这位新来的人有所不满的时候,才向我吐露一下心曲。在他们关系非常好的时候,她就很少跟我说什么知心话。最后,她竟然渐渐地开始疏远我了。见到我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还是很高兴,但有没有我似乎也无关紧要。纵然我整天整天地见不着她,她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以前,我是这个家的灵魂,而现在虽然在同样的地方,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陌生而又孤独了,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我渐渐习惯于不再过问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也不理睬在这里居住的一切人。为了避免继续忍受那令人心碎的痛苦,我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苦读,再不就是到树林深处大哭一场或是仰天长叹。这种生活很快就让我无法忍受了。虽然心爱的女人就在眼前,但她的心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这只会增加我的痛苦,反而不如让我见不到她,我的孤独感就不会这么强烈了。于是我决心离开她的家,当我向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她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很赞成。她在格勒诺布尔有一个女友,名叫代邦夫人,这位夫人的丈夫是里昂司法长官德·马布利先生的朋友。代邦先生介绍我到马布利先生家去作家庭教师,我接受了这个职位,于是便动身前往里昂。分别时,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也没有依依惜别之情。要是在以前,我们两个就像生离死别一样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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