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死亡

猎人笔记[电子书]

1848

我有个乡邻,是一个年轻的地主,也很喜欢打猎。七月份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骑着马拜访了他,邀请他一块儿去打松鸡。他慨然应允,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说:“不过,咱们要走我那片小树林,再赶往祖沙不迟,我正巧要顺路去看一下那片恰普勒吉诺树林;您大概听说过吧,那是我的一片橡树林。如今正在砍伐呢。”“好吧,那我们就走吧。”于是他便吩咐备马,穿上了一件饰有野猪头的青铜纽扣的绿色常礼服,背上一个用毛线绣着花的猎袋和一个银水壶,扛着一支新购置的法国猎枪。然后他又兴致勃勃地在镜子前扭来转去地照了一番,呼唤着他的爱犬艾斯兰斯。这条猎犬是他表姐送给他的,他这位表姐是一个头发全掉光了的老处女,一个心肠极其善良的老太太。

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我们便策马扬鞭出发了。和我一起同行的还有我的乡邻带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甲长阿尔希普,此人方脸盘,颧骨很高,是个又矮又胖的庄稼汉;另一个是新雇来的管家戈特里勃·封—德尔—科克先生,是波罗的海沿岸某个省的人,年龄大约十九岁,长得很瘦,头发是淡黄色的,一双近视眼,塌肩膀上挺着个长脖子。我的乡邻接管这片领地的时间并不长,他是不久前才从他的伯母那里继承来的。他这位伯母是五等文官的太太卡尔东·卡塔耶娃,一个胖得惊人的老妇人,哪怕是安卧在床上,喘起气来都很费劲儿。

我们骑在马上来到了一片小树林,这时我那位乡邻阿尔达里昂·米海雷奇对我们同来的几个人说道:“诸位在这块空地上稍候片刻。”那个德国籍管家行礼致意,表示听从吩咐,便飞身下马,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本书,看样子好像约翰·叔本华的小说,就坐在一片树丛下;庄稼汉阿尔希普依旧站在太阳地里,而且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我和我的乡邻阿尔达里昂·米海雷奇在灌木丛中转了一会了,但一个鸟窝也没看见。我的同伴对我说,他想去另外一片林子。这样正中下怀。我对今天能否打到猎物已失去了信心,正好跟着去一趟。我们返回那片空地时,德国籍管家立刻记好书的页码,站了起来,把书放回衣兜,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骑到那匹蹩脚的短尾巴母马的背上,因为一碰它就乱踢乱跳地折腾起来,而且还仰头嘶叫个不停。甲长阿尔希普骑的那匹马也受到了惊吓,只见他紧紧拉住两条缰绳,两条腿紧紧地夹在马背上,猛然一抖缰绳,那匹马才放开四条短腿向前驶去。我们几个人便一同策马向前走去。

阿尔达里昂·米海雷奇的这片树林,我自幼就很熟悉。回想当年,我常常和我的法国家庭教师德齐雷·弗勒利先生到这片恰普雷吉诺树林中游耍。(这位法国佬心肠很善良,但是他每天晚上却要服用一种名叫列鲁阿的药水,差点儿把我的身体一辈子搞糟了。)这片树林子大约一共有两三百株橡树和白蜡树,每一株都长得又高又大,树干粗壮而又笔直,略呈墨绿色,矗立在榛树和花楸树那金光闪烁的绿叶丛中,显得分外的挺拔和威严壮观。再仰头观赏,高耸于空中的树冠伸枝展叶,仿佛是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巨大华盖,遮天蔽日,令人心旷神怡。在静止不动的树冠上飞旋嬉戏着苍鹰、青燕、红隼,它们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的长鸣,五颜六色的啄木鸟尽情地啄打厚厚的树皮,黄鹂在繁枝密叶中婉转啼鸣,忽然间百舌鸟紧随其后也放喉鸣唱起来。在树下低矮的灌木丛中,知更鸟、黄雀和柳莺也都来竞显歌喉,啾啾地叫着和唱着;苍头燕雀在小路上飞快地奔跑着、跳跃着;雪兔胆怯地“一瘸一拐”的,在树林子边儿上悄然无声地徜徉着;红褐色的松鼠欢快地在树上树下蹿来蹦去的,偶尔又把长长的尾巴翘到头顶之上,悠闲地蹲了下来。在草地上,在形似高塔蚁窝的四周,羊齿植物伸展着犹如雕饰出美丽花纹的大叶片,为茂密的花草支撑稀疏的绿阴;紫罗兰和铃兰花竞相怒放,伞蕈、乳菇、卷边乳菇、橡蘑、红色的蛤蟆菇,都支起各种颜色的伞来;在无边无际的灌木丛之间的草地上,又有一颗颗鲜嫩的红色草莓。……那时如果要小憩在树林中的绿阴下,该有多么沁人心脾呀!特别是在正午阳光最毒的时刻,那里却像夜晚一样宁静而凉爽,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芳香,真好似世外仙境!……

恰普勒基诺树林中那美妙的景色和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都铭刻在我的心中,如今再次身临其境,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睹景见物的伤情之感。一八四○年那个无雪的冬天,给这片树林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竟然冷酷无情摧残了我的老朋友——橡树和白蜡树?;那一株株挺拔参天的大树,变成枯干秃枝,有的老树虽然在稀疏的枝子上还吊着几片绿叶,凄凉地高耸于新生的幼林之中,即这些“取而代之,但与昔日相去甚远”的幼树……有一些大树已经断干折枝,虽然树干下部长着叶子,但是已经失去蓬勃的生命力,带着责难和绝望的神情呆呆地伫立在那儿,叫人感到心酸和哀伤。还有一些树长着不如昔日那么稠密叶子的粗枝,且枝子的顶端已经干枯、死去,也已无法给人以慰藉,还有一些树干的皮已经脱落,像人一样肢体完全裸露在外,任凭日晒雨淋,还有一些树干已经翻倒在地,犹如暴尸荒野一样,经受着各种磨难,开始腐烂,真是满目凄凉,令人惨不忍睹。那时又有谁会想到这场浩劫,以至如今在这片恰普勒基诺树林中,居然找不到一片绿阴了!我惊讶地望着那一株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大树,望着那折枝断干,望着那枯枝残叶,心中哀伤地责问:“或许此时你们该感到羞愧与悲伤了吧?……”此时,我不由得忆起了柯尔卓夫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