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列别江市

猎人笔记[电子书]

1848

我亲爱的读者诸君,打猎的主要益处之一是您既然要打猎,就迫使您不得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断地游来逛去的,这种活动对一个清闲自在的人可以愉悦身心。当然,有时(特别是下雨天)也不是那么开心,比如,在乡下的土路上奔波,或者穿行在无路可寻的荒野之中,不管遇到什么人,你都要叫住他问路:“喂,朋友,请问我们要去莫尔道夫卡,应该怎么走?”等走到莫尔道夫卡,还要向愚蠢的乡下婆浪(男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打听:离大路边的旅店还有多远?怎么个走法?等到你坐着马车又走了十几俄里,并没有什么旅店,只看到一个七零八落的破村子,是地主家的胡道布普诺沃村。您只好硬着头皮往村里走去,不想却惊动了一群大猪——它们正在路中央没耳朵深的黑褐色的烂泥里打滚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惊扰它们的安宁。接下来更别扭,更不愉快了,要走过一座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再穿过一条条山谷,还要趟过两岸都是沼泽地的小河,在泥沙和水中跋涉。幸好走上了一条蜿蜒在绿色莽原之中的大路,又足足颠簸了一天一夜,甚至是几天几夜。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不要碰上——在一面写着数字22,另一面写着28的花条的里程标前面,一下子又陷到污泥里,一连几个小时都脱不了身,这当然也不开心,也不愉快了。还有更让人感到乏味和不开心的是:一连几个礼拜顿顿都吃鸡蛋、牛奶和人们赞不绝口的黑麦面包……但是这些麻烦和不愉快,却能换来只有猎人才能体会到和品尝到的另一种乐趣和开心。但是,我们还是打住题外话,最好还是言归正传吧。

由于前面已经说过那一番话,我就不再向读者赘述:四五年前,我是如何来到列别江最热闹的集市的了。我们这些爱打猎的人往往都是行踪不定的,通常都是忽然心血来潮,在某一天的早晨就乘上马车出发了,离开了祖传的领地,并打算好了在第二天晚上回来。可是,有时信步前行,走着,走着,一路还不停地射猎着鹬鸟,结果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美丽如画的彼乔拉河畔。况且,凡是爱养狗的人,也都非常宠爱骏马——因为马是世界上最高尚而又最可贵的动物。因此,我就来到了列别江,先在旅馆略事休息,随后换了衣服,便到集市去了。(旅店的一名茶房,又瘦又高的小伙子,二十来岁,以悦耳的鼻音已经对我说过,有一位公爵大人,即×××团的马匹采购员,就住在这家旅馆里。另外还住进了许多绅士;又说,每天晚上都有茨冈人唱歌,戏院里上演《特瓦尔道夫斯基老爷》。又说马的价格很贵,但都是好马)。

在集市的广场上,停着数不尽的大车,一排又一排地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大车后面便是种类五花八门的马匹:大走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货车的马、驿马,以及普通的农家马。另外还有一些膘肥体壮的马,全都按毛色分类在那里展示着,马背上盖着五颜六色的马衣,一匹匹都用短缰绳牢牢地拴在木架上,胆怯地斜着眼睛看着马贩子手里它们非常熟悉的鞭子。草原上的贵族们从一两百俄里之外送来的家养马,由一个老朽不堪的车夫和两三个呆头呆脑的马夫看管着。这些马摇晃着长长的脖子,踏着蹄子,不耐烦地啃着木桩子。一匹匹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紧紧偎依在一起;有大走马,马尾呈波浪形,蹄肘毛茸茸的,臀部胖得滚圆滚圆的,颜色也各不相同:灰色带圆斑点的,铁青的,枣红色的,都像狮子一般威严沉静地站在那儿。识马的行家们一个个都精神专注地站在这些好马良驹面前,议论着,品评着,久久不肯离去。在排着大车的街道上,来往穿梭或拥挤着三教九流的人:各种身份地位的,不同年龄的,奇形怪状的,各种肤色的,全都聚集在这里。有穿蓝上衣、戴着高筒帽子的马贩子,狡猾地窥视着,等待着买主的到来。有长着金鱼眼、满头鬈发的茨冈人,他们像发了疯似的跳来窜去的,一会儿看看马的牙齿,一会又扳起马腿或撩起马尾巴左看右看的。他们总是这样忙得不亦乐乎,吵吵闹闹、骂骂咧咧的,又做中间人,又帮着摇签抓阄,围着或缠住某一个戴军帽、穿戴海狸皮领子军大衣的采购员不放。看,那个腰圆体壮的哥萨克,高高地骑在一匹脖子像鹿一样的瘦马上,非要“囫囵个地”卖,也就是把鞍子和笼头同马一起卖掉。有些庄稼汉也来逛马市,穿着腋下已经破成洞的皮袄,玩命地在人群中钻来挤去,一窝蜂似的拥向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或者,在旁边的什么地方,在机灵能干的茨冈人的帮助之下,费尽口舌而不知疲倦地讨价还价,买主和卖主接连击掌一百次,到头来还是各自坚持自己的价格。这时他们所争论价格的对象——一匹披着破席子的蹩脚马——只是在那儿眨巴着眼睛,仿佛此事与它毫无关系似的。……实际上也是如此,谁用鞭子抽它,还不都是一样?有几个额头很宽的染了胡子的地主,脸上流露一股威风凛凛的神情,头上戴着波兰式四方帽,半套半披着一件呢子外衣,摆出一副以上对下盛气凌人的架势,正同一个戴绒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皮商人在谈话。各种兵种和团队的军官们也到这里来闲逛;一个身材很高大的德国籍胸甲兵也在这儿,正以冷漠的态度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栗毛马要卖多少钱?”一个十八九岁的淡黄色头发的骠骑兵也在忙着,正在为一匹瘦瘦的溜蹄马挑选拉套的马。一个驿站车夫,戴着一顶有孔雀毛的矮帽,穿着褐色上衣,把一双皮手套掖在窄窄的绿腰带上,正在挑选一匹辕马。马车夫们也都不闲着:有的在为自己的马的尾巴编辫子,有的在为马的鬃毛淋水,有的又在恭恭敬敬地为主人出谋划策想好主意。已经做成交易的人,有的跑进大酒店饮酒消闲,有的到小饭馆去充饥解渴,视各人的贫富而定。……人人都在这里奔跑着、叫喊着、争吵着,挤来挤去,叫嚷笑骂,争执和解,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脚上、腿上,甚至膝上都沾满了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