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县城里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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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

这件事发生在秋天。有一天我从离庄园很远的田野打猎归来,没想到在路上着了凉,全身很不舒服,看样子是要生病。幸好在发烧的时候,我已经赶到了县城里,便赶快住进一家旅馆。我派了一个人去请医生。半个小时之后,一位县城里的医生来了,此人个子不高,长得瘦瘦的,一头黑发。经过检查和问诊,他给我开了一剂常用的发汗药,还给贴上了芥末膏。然后迅速地把一张五卢布的钞票拿起来,塞进了翻卷过来的袖口中,这时他嘶哑地咳嗽了一声,往四周望了一眼,正打算回去了,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又和我闲聊了起来,暂时就没走。我还在发烧,苦于难熬时间,而且担心今夜一定睡不好觉,因此很高兴能有一个好心人和我聊一聊天,也许可以解除一些病痛。于是吩咐上茶,我的医生便谈了起来。此人倒也聪明伶俐,说话口齿清楚、很健谈而又诙谐风趣。

人世间有些事真是稀奇古怪:有些人和你长期交往和共事,彼此关系很密切,然而你从来不曾和他披肝沥胆地倾诉知心话。有的人和你刚一结识,却相见恨晚,一见如故,相互就如同做忏悔一样,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不知是何缘故,我竟然博得了我这位新朋友的信赖,他居然不知为什么,即“毫无隐讳地”把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说给我听。现在,我就把他讲给我的故事转达给深情意厚的读者。我尽量地用这位医生原来的腔调和语言。

“不知您是否认识。”他用有气无力而又颤抖的声音说道(很明显是由于吸多了列别索夫烟草所致),“您大概知道本县有个法官巴维尔·卢基奇·梅洛夫吧?……不知道……啊,没什么关系。(他清了一清嗓子,擦了一擦眼睛。)我说给您听,这件事儿嘛——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就发生在大斋期,当时正是解冻的节气。我正好赶上在他家,也就是说在这位法官家里,几个人在那儿玩纸牌。我们这位法官人还很不错,很爱玩玩纸牌。突然(我的医生很喜欢用“突然”这个词儿)有人告诉我:‘有人来找您,’我便问道:‘什么事儿?’告诉我的人又说道:‘有人送来了一个字条,——或许是病人家里送来的吧。’我接着说道:‘请把字条给我看一看。’一看,果然是病人家里送来的……噢,很好,您知道吗,给人看病是我的饭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字条是一个孀居的女地主写给我的。她写道:‘我的女儿病得很重,危在旦夕,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能出诊,我马上就派马车去接您。’嗯,出诊倒是没什么。……可是她住的地方离城大约有二十多里远,而且又是深更半夜,路也非常难走!何况她家并不富裕,甭想能拿到两个卢布以上的出诊费,就是两个卢布也不一定能拿到,或许只能拿到一些粗麻布或者一些衣物就算不错了。可是,您也清楚,还是治病救人最重要了,——病人都危在旦夕了!我没再多想,便把牌给了常任委员卡里奥宾,匆忙跑回家里去取出诊器械。出门一看,一辆简陋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台阶前面。马是农用马匹,肚子鼓鼓的,是大肚子马,马毛全都贴在身上,像毡子一样。马车夫为了表示敬意,有意摘掉帽子坐在那里。嘿,我心里琢磨:看这寒酸样子,伙计,你的主人并不是穿金戴银的富家大户……不怕您见笑,说实话,像我们这样无钱无势之人,干什么事儿都要三思而后行啊……假如马车夫在那儿像公爵那么神气的话,也用不着摘帽子,如果再露出一点阴阳怪气的冷笑,再不断地摇着马鞭子,那您准能挣到两张大票子!可是这一回我已经猜到了,甭想那种美事儿了。不过,我又一想,钱不钱的倒没有那么重要,最要紧的还是得治病救人哪!我随身带上了必备的药品,就登车出发了。不管您相信不相信,那条路简直坏得一塌糊涂,一会儿要穿越小溪,一会又是雪,一路上都是泥泞,还有水坑。走着,走着,遇到一道堤坝还有的地方决口了——唉,一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麻烦,难走极了!”

“但是,我们终于来到了病人的家,房子不大,屋顶是麦秸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大概是在等我呢。一位神态端庄头戴便帽的老夫人出来迎接,只听她焦急地说道:

‘请救命吧,病势很重,看样子非常危险呀!’

‘请放宽心,千万不要焦急,……病人在什么地方呢?’我安抚她说道。

‘请,请到这边儿来。’”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子很整洁齐楚,屋角里亮着一盏神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躺在床上,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她烧得温度很高,呼吸都相当吃力——患的是热病。房间里有两个姑娘,是她的姐妹,都被吓得不知所措了,急得把眼睛都哭红了。她们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昨天还一点事儿都没有。有说有笑的,饮食都很正常。今天早晨却喊头疼,到了晚上一下子就病得如此厉害……’